蘿卜味,蘿卜情
| □ 張東妹 |
周五晚上回鄉(xiāng)下看望公婆,走廊里放著幾口袋乒乓球大的白蘿卜,不知我家閑不住的老太太又搞什么名堂。第二天中午,謎底揭開啦——蘿卜燒肉。蘿卜是婆婆種的。大的,漂亮的,拿街上賣了;小的,不光滑的,留家里吃。
上周聽我抱怨食堂菜品不當(dāng)季,大冬天的,還炒毛豆炒蒜苗,看起來綠瑩瑩,其實冷凍冷藏不新鮮,不對味。這些菜夏季便宜時儲存,冬季拿出來用,好洗,不費水,就是苦了我們的嘴。
二十四節(jié)氣將至小寒大寒,一場鵝毛大雪已經(jīng)飛過,老太太的蘿卜燒肉絕對應(yīng)時。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yī)生開處方。雖是篩選剩下的蘿卜,不中看,中吃。肉是五花肉,切片,寸把厚,老年人有的是時間和耐性,廚藝頗佳,小火慢燉,精華釋放,湯汁醬香。接下來,五花肉自覺讓出主角位置,讓蘿卜登場。水嫩水嫩的蘿卜,不糠,切成耳朵狀,推到鍋里,完全浸沒在濃香的肉汁中,猛火煮沸三五分鐘,蘿卜由生變熟,收湯恰當(dāng),潤而不干。蒜葉切成寸段,捧撒在鍋里攪拌,蒜香肉香蘿卜香四溢,肚子里饞蟲兇猛,趕快盛盤開吃,那蘿卜入口即化,竟然沒有一絲渣,甜咸適度,余味綿長。我都不吃飯了,光吃蘿卜。
看著我的吃樣,老人講:“要是你們還讓我養(yǎng)豬,這些了巴子(剩下的)蘿卜早就喂豬了。”我不當(dāng)她有惡意,說:“喂我們正好。我們回來不需要特意做好的,有豬的待遇就成。”
蘿卜在我的記憶里很美好。我的老家土好水好,長啥有啥。小時候,家里有兩三塊長田是種蘿卜的,那種遍體通紅的大蘿卜,我們叫它大紅袍,一個就有斤把。收蘿卜也就在這個季節(jié),有點冷,不覺寒,一家老小齊上陣,大人挖,小孩揀,成筐的紅蘿卜往家抬,豐收的喜悅特別感染人。
院子水井邊上,爺爺奶奶大盆小桶早就準(zhǔn)備好了,洗蘿卜的穰草把子也扎好,將蘿卜洗得遍體干凈,連夜運到蔬菜市場,整船整船地兌,種地的人不懂生意經(jīng),批發(fā)便宜些,快當(dāng)省事。
收蘿卜的這陣子,家里真的是蘿卜當(dāng)飯。
熗蘿卜就粥。一個大紅蘿卜就夠了,不刨皮,切片,斷絲,鹽拿,醋調(diào),麻油拌。未刨的皮在蘿卜絲的兩頭,一盤菜雪花叢中萬點紅,極鮮亮,誘人食欲。遇上母親心情好,還能抓幾個蘿卜丸子給我們解解饞。家里啥都有,蘿卜有,面粉有,雞蛋有,小蔥有,母親一高興,蘿卜丸子立馬就能炸起來。蘿卜絲、雞蛋、面粉攪成糊狀,團成小球,油鍋里炸上五六分鐘就可以,外脆里嫩,有蘿卜原味的香。對一貫不喜歡喝白粥的我來說,有幾個蘿卜丸,再配一碟熗蘿卜絲,算幸福組合。
中飯菜晚飯菜基本也是蘿卜打滾。炒蘿卜絲和燒蘿卜塊居多。那時候,不年不節(jié)沒肉吃,不論是炒蘿卜絲,還是燒蘿卜塊,都單一,就是蘿卜跟蘿卜。不知是不是當(dāng)年還沒吃過好東西,嘴不刁,還是那時候的蘿卜確實好,即使不沾葷腥,也是至臻美味。放學(xué)回家,鍋蓋一撂,盛上一碗飯,碗頭上捺滿炒蘿卜絲或者燒蘿卜塊,呼呼啦啦,眨眼工夫,一碗飯就下了肚。
我上初中時,農(nóng)村家庭條件普遍好起來,加上正是長身體的關(guān)鍵時期,母親舍得給我們弄吃的。最美味的,要算冬天晚上專門為我加餐的蘿卜骨頭湯。自家腌制的咸豬頭,肉剔下來招待客人,骨頭分成小塊。煤球爐上放砂鍋,丟幾塊骨頭,放幾粒淡菜,在鍋里咕嘟咕嘟燉半天,一邊做作業(yè),一邊聽著這美妙的聲音,特別安心。功課做得差不多,母親會把切好的蘿卜塊放進(jìn)砂鍋,等我收拾停當(dāng),洗漱干凈,爬到被窩里,一碗蘿卜湯送到我手上。外面要么天寒地凍,要么雪舞風(fēng)勁,手中熱氣騰騰,香味裊裊。天氣太冷,吃塊熱蘿卜湯燙心,這是我成長過程中無法忘卻的溫情記憶。
整個青少年時代,我的視野是狹窄閉塞的,幾乎不知道除了紅蘿卜,還有白蘿卜青蘿卜紫蘿卜多種花色的蘿卜;也不知道蘿卜除了圓的,還有長的橢圓的錐子形的,等等;除了冬天吃蘿卜,還有春蘿卜夏蘿卜秋蘿卜;除了我家鄉(xiāng)常見的蘿卜吃法,還有泡蘿卜炒蘿卜條蘿卜蘸奶油蘿卜蘸大醬……成年后的我有機會見識、嘗試,卻心無掛礙。年齡漸長,口味返璞,我仍然覺得,小時候老家的蘿卜最好看最好吃。大作家汪曾祺也說過:小時候吃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