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視角書寫——感受2016年學術類圖書
??? 作者:李紅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副總編輯、中國社會科學網總編輯)
上大學時,老師分發過一小冊題為“東物西傳”的油印資料。談到對2016年學術圖書的感受,不禁強烈地回想起三十年前捧讀那數頁紙冊時的激動情景。
近代以來,我們似乎習慣了講論“西學東漸”,忘卻了“東物西傳”。在西方話語主導下,即使在學術圖書中,也難得一見地道的中國本位、中國視角與中國情懷。
這種狀態,已經非常明顯地得到矯正。掃描2016年的學術圖書,印證了我的這一感受。那就是:中國視角的觀覽與書寫正在悄然升溫。
首先是域外漢籍的回歸。所謂域外漢籍,有學者認為是指外國古人用漢字寫的書。而我這里所指,則是那些流傳到域外的中國典籍。就此而言,近些年對域外漢籍的搜討、編纂、結集,成績堪稱巨大。由鄭金生先生主編出版的《海外中醫珍善本古籍叢刊》,即堪稱一個范例。
這是一套花大力氣編成的巨編,歷經20余年始克成功。全帙403冊,一律影印出版,以存原貌。由此巨編,不僅散佚于海外的古醫籍得以回歸故里,而且對于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中外交流史的學者來說,也不啻一個福音。
中醫之學,既為醫術,亦為醫道。中醫西醫,孰優孰劣,固難有定論,但中醫之學博大精深,中醫之術精妙幽微,中藥之學貫通天人,觀此巨編,當為不刊之論。
對海外珍善本古醫書的搜討,與對其他域外漢籍的搜討一樣,體現的是中國立場與中國視角。那么,作為中國傳統的典范學科,今人對古代醫學應該怎樣定性呢?吳國盛在《什么是科學》一書中,提出了他的解答。在這本被韓啟德院士譽為“最好、最適合當前國人閱讀的科學哲學著作”中,作者提出,中國古代醫學的藥學部分主體是地學博物學的本草學傳統,其醫學部分則可歸為人體博物學;藥典,其實是藥用博物志。
這樣的定性能否被中醫界人士接受,筆者不敢確定。但是,吳國盛的著作體現了一種反思性的中國立場與中國視角,卻是明顯的。書中的一些觀點,顛覆了許多經驗性的似乎理所當然的直觀感受。從西方理性科學到數理實驗科學,閱讀到全書的半路,會覺得他太偏愛古希臘人的理性科學了,而對于諸如中國人學以致用之類傳統,似乎貶謫過苛。但是,終讀掩卷,筆者體會到的,依然是作者滿滿的中國情懷。
這本書具有寬宏大度、不溫不火、娓娓道來的美德。說是“科學哲學著作”,其實一點都不枯澀。作者不僅對科學采取科學的態度,而且對那些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科學的東西,也具有科學的態度。他不是用科學去獵殺什么,而是以科學去包容。這種給予科學以慈善特質的著作,表現的是科學的自信。不管你是否同意作者的大判斷與小結論,但隨著他的思路到中西科學的線路上去徜徉一番,肯定不虛此行。全書從思想方法、思維方法、文化形態上區隔中西科學,同時又從科學形態上觀察東西文化,給人的啟發是相當多的。
在認識論的前提下,該書重建了中國科學傳統的認知體系。如此一來,古代科學依然是古代科學,但隨著定義的改變,古代科學的價值和意義也轉變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命題被清洗掉,露出真容的,是中國古代科學的獨特價值。那就是在博學的意義上,不是在數理實驗科學的意義上,中國古代具有獨特而強大的科學傳統。“對于未來的中國古代科學史研究而言,一種博物學的編史綱領是大有傳統的。”書中提煉出中國人最擅長的部分,點明最不擅長的部分,對于我們反躬自問,無疑是有益的。當然,見仁見智,存在不同意見,也是可以想見的。
在中國情懷的呈現上,李零《我們的中國》一書,最為徹底。它雖然是四本文集,卻是一部典型的以中國為本位的書。就連講“東學西漸”,說的也是中國內部的事,所謂“先秦歷史,武化革命,自西向東;文化革命,自東向西。”
作者自嘲自己的專業“有點亂”。其實,撥開駁雜的內容,會發現此書是以地理作基礎,以民族作線索,以融合作主題,以人物作棋子,以行走代串講,講述中國的本源與過程,也就是走向大一統的故事。因此,全書雖然幾乎不作任何宏觀性的理論預設與判斷,但試圖呈現與維護的,是本真的中國。
李零代表了當代中國古典學者最高的考據水平,這本書也絕非一般讀者所能閱讀,更不用說通解。但是,他能夠把考據文字作得非常“俗”。以滿不在乎的張揚作十分在乎的學問,似乎是他的特點。在考據中,他會融入生命意識與生活感受,夾帶上雅俗相間的現場解說與議論,使其考據文字盡量遠離枯燥的干冷,附著老酒的暖火,帶上濃重的泥土氣。其實,他的學問屬于沈曾植、王國維一路,原本是屬于象牙塔的。
要看一部專業學者撰寫的中國近現代史,那得看王建朗、黃克武主編的《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這部書分為晚清卷和民國卷,每卷又分為兩大本,合計接近2500萬字,作者達57位。王建朗說該書意在“全面展示兩岸對于近代史研究的最新思考和成果。”黃克武也說該書是“海峽兩岸中國近代史學者攜手合作的一個心血結晶,是一個劃時代的創舉”,“也是對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的一份重要賀禮”。這樣說來,書中所蘊含的一家親情結,也就不言自明了。不過,因為采用專題架構,該書未免有些論文集的味道。
任劍濤的《公共的政治哲學》,是漢語學界首次對“公共”進行深入系統研究的政治哲學著作,被認為是“一部十分出色的原創性作品,在國內相關研究中具有填補空白的價值”。該書的內容雖然屬于西方政治哲學的范疇,卻完全受到中國關懷的引導,正如作者所說,“就直接表達自己的中國關懷而言,本書研究主題無疑限定了筆者對之的直接呈現。但這并不等于說本書讓中國關懷全然退隱。事實上,本書的中國關懷之深沉和全面,幾乎可以說滲透到字里行間……因此,本書不是一部參與西方政治哲學爭論的作品,倒是借助研究西方公共政治哲學,參與漢語學術界的相關學術爭論。”
中國的視角、國際的視野、長時段的視域。經過近40年積累,中國學者的文化自信越來越牢固。學術風格同樣體現著時代、社會的變遷與進步,豈虛妄哉!
《光明日報》( 2017年01月08日 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