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命運將了一軍
| □ 牟滄浪 |
我認識楊八斤時,他三十來歲。那時他遠不止八斤重,至少是二十個八斤。八斤應該是他出生時的體重。從這個名字來看,在出生之前,他的父親顯然是臨時抱佛腳,來不及準備一個好名字。很可能是兒子出生時的靈機一動。村里還有幾個以斤兩命名的人,比如田八斤、羅七斤、張六斤……我有一個表叔,叫王九二,估計出生時是九斤二兩。這些帶斤兩的名字會用一輩子,即便成年后,體重長到兩百斤也不會改變。那些一生下來只有兩三斤、三四斤、四五斤的人,可能是他們的父母覺得分量不夠重,叫出來丟面子,于是取了另外的名字。
楊八斤是光棍。上無老,下無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人有他輕閑。那時他年輕力壯,是個好勞力。他不像村里的其他光棍好吃懶做,成天只曉得打牌,地里的草長了人把高也不去薅一下。他很勤快,莊稼種得好。別人種一年只能吃一年,甚至一年也不夠,但他種一年卻可以吃兩年。在他家里,連四五年前的陳谷子都有。
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樣,楊八斤好煙酒,喜下棋。動不動便要喝兩杯,抽兩口,殺一盤。見別人下棋,他在一旁觀看,能站一下午。觀棋不語真君子。但楊八斤從來就不是真君子,看別人下棋時,他比下棋的人還投入。不過,他即便給別人支招,也絕不單獨站在某人一邊。他只關注棋局本身。他看別人下棋就像是他自己和自己在下。
看一會兒后,他便會取代棋藝較差的一方,親自下場。
楊八斤的腦子里似乎刻了一張棋盤,橫是橫,豎是豎,楚河漢界,一清二楚。還有一副棋子,早已擺放在各自的位置。他隨時可以移動它們。它們隨時都能變成一局棋。
在舊司壩,楊八斤即使棋藝不是最好的,但絕對是下棋最癡迷的。
一天夜里,我從鄰村看完一場電影后,獨自回家。經過楊八斤家時,手電筒忽然壞了。我見他的屋里還亮著燈,決定去找個火把。我朝他家走去。我有點怕他家的狗,便放輕了腳步。但那天很奇怪,狗似乎并不在家里。我一直走到楊八斤家的屋檐下,也沒聽見狗叫。
當我經過火屋外面時,屋里忽然傳出一聲斷喝——
“老子將你一軍!”
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棋子砸在了棋盤上。
我忍不住好奇,便湊到窗前朝里看,只見楊八斤獨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盯著一盤棋。我沒看到和他下棋的人。楊八斤的對面擺著一把椅子,旁邊還有幾把椅子,以及一個小板凳。他左手搭在棋盤上,手指間夾著一根小煙桿。屋里煙霧繚繞。右手則轉動著一粒棋子。他眉頭深鎖,對面的椅子上似乎坐著一位隱形的對手。那對手只有他能看見,而我看不見。
那時我已學會下象棋,看出那是個殘局。雙方都只剩下殘兵弱將,到了決定勝負的緊要關頭。
我在窗外看著。我屏住呼吸,不敢驚動楊八斤。而他眼里也只有棋局,絲毫不曾察覺窗外的我。
我以為楊八斤會將殘局下完,沒想到他一聲長嘆——
“今晚上就下到這里,明天接著下!”然后便將棋子收攏,放進一個網兜里。
我只覺得脊背一片冰涼——對面明明沒人,他在和誰下,在和誰說話?
我不敢再進屋去找火把,摸黑回到家里。我忘了是怎樣回去的。過了好幾天,我才把楊八斤獨自下棋的事情講給祖父聽,而我也從他那里知道了楊八斤過去的一些事情。
楊八斤的父親曾是個老師,已去世多年了。他父親是在“文革”時被批斗致死的,而揭發他的正是年少的楊八斤,動手打傷他父親的是村支書。楊八斤也是他父親的學生,不僅繼承了他的學問,還學了一手好棋。當年他代表生產大隊到區里參加象棋比賽,還得過獎,當時只有十幾歲。他父親死后不久,母親也上吊死了,他沒有兄弟姐妹,從此只剩他一個人。但到后來,楊八斤自己也沒逃過批斗,小小年紀便成天掛著一塊牌子,常常游村示眾。不過他幸運地活了下來。當年和他一起挨批斗的,還有我祖父和我父親。我父親和他年紀差不多,他們關系一直不錯,很可能他們的友誼便是在那一次次批斗中建立的。再后來,那個村支書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走夜路,無緣無故把腿摔斷了,傷好后還是變成了瘸子。村里人私下傳說是楊八斤干的,但這件事情無法證實。斷腿的村支書也只說是走夜路不小心摔的。
關于楊八斤下的那盤棋,聽王老六說,其實是一個棋式,他也琢磨了好多年,但一直琢磨不透。據說,那唯一的解法只有楊八斤的父親知道,但究竟怎么解,永遠是一個謎了。所以至今無人知曉誰是贏家,還是個和局。
一個人下棋一定是非常寂寞的事情。也許,人最寂寞的時候不是只剩下自己,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而是只能和自己下一盤棋。楊八斤只能和自己下,或者是和死去的父親下。他沒有對手,但又需要一個對手,哪怕是假定的。他一個人時,無論誰輸誰贏,他都將是唯一的勝利者和見證人。他可以反悔,而他死去的父親和另一個自己卻不可以。
他死去的父親和另一個自己,也許到后來已經分不清了,最終融為一體。那個最終能陪他下棋的人,才是他一生相伴的對手,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那個人會陪他一生一世。在他最寂寞時,在他最孤獨時,在他受到傷害時。那個人也許變成更多的人——母親,妻子,兒女,朋友——能給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一輩子的安慰。那個人只在他下棋時出現。那個永遠沒有出現的人,不能出現的人,將伴他度過漫長的一生。
他也許并沒有我看上去的那么孤獨,也許比我看上去的還要孤獨。
他被命運將了一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