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八級木匠”
| ■文/夏興政 |

張木匠是我的外公,方圓十里最有名的木匠,最擅長做壽材,其次是打家具。
從前,在我家鄉,家境殷實的人家,一般都要為長輩準備壽材祝壽。選購好上等的木料,就專程登門請外公“張師傅,勞您大駕。”外公仔細詢問雇主的要求,畫好草圖,帶著徒弟們上門精心制作,雇主則好酒好菜地款待,唯恐在鄉鄰中失了面子。
家境一般的人家,如果老人臥病在床,看著時日不多,就需請外公急做,好讓老人生前親眼看到摸到,不留遺憾。外公不因貴賤貧富,一視同仁,精雕細琢,從不敷衍,所以口碑極好。外公年過六旬時,親手為自己和外婆制作了兩口壽材。選擇柏木,開成10公分厚的料,經過鋸、刨、鑿等繁雜工序,手工雕刻上各式花紋,朱紅油漆粉刷幾十遍,方才滿意。記得外公經常手握心愛的紫砂壺,巡視后屋的壽材,有時還輕輕敲敲壽材,低沉的叩擊聲咚咚咚地回響在材內材外……
雕花木床、八仙桌、衣櫥、衣柜、木箱、椅子、凳子……外公打家具一律榫頭套榫頭,如果徒弟們偷懶使用鐵釘,一旦被外公發現,一概返工。外公給我做過一個折疊式的小板凳,我從小坐到大,又轉送給了小外甥,至今仍完好地保存著。外公還為我做過數不清的陀螺和手槍。我們小孩子經常在放學后或是月夜聚在稻場上,比賽打陀螺或捉迷藏。
我最喜歡鄉下砌房子“上梁”。吉日良辰一到,外公指揮著幾個壯勞力,把精心挑選、刨得溜光锃亮、裹著紅綢緞的“正梁”抬進新屋,待主人家擺上豬頭、整魚、整雞、香燭等祭品祭梁后,外公再爬上墻頂,指揮徒弟們把“正梁”用粗麻繩綁好,一點一點地往上吊,架在屋脊上。這時,鞭炮齊鳴,伴著“正梁”還吊上來一竹籃一竹籃的糖果、花生、米糕,于是最最熱鬧的“拋梁”開始啦,外公抓起一把食品,撒向四周,大聲唱著喜歌:“拋梁拋到東哎,太陽照得滿堂紅啰;拋梁拋到西哎,麒麟送子雙雙喜啰;拋梁拋到南哎,子子孫孫做狀元啰;拋梁拋到北哎,缸缸白米年年滿啰……”
屋里屋外男女老少哄搶著,我卻一點也不用著急。外公從屋頂下來,總會悄悄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給我。這天的晚餐格外豐盛,外公被主人家請上上席,每每都要喝得腳步踉蹌。
外公還是制作和修理農具的一把好手,如獨輪車、水車、長盆(一種長腰的小船)、犁、耙、摜稻桶等等。我們鄉下整個百丈圩一望無垠的水稻田,每當插秧時節,搶天時給水田上水,全靠人工。架好水車,青壯勞力24小時不間隙地輪班車水,而一旦水車罷工,便耽誤了農忙。到了大伏天“雙搶”季節,外公常常頂著炎炎烈日,拎著工具箱趕往田邊地頭現場修理,有時甚至跳進河里,把沉在水里的木輪或一節節瓦片狀儲水板抬出水面,拉到岸上修理。半天下來,外公身上往往曬脫一層皮。外婆心疼地責怪他上了歲數,也當自個兒是青壯勞力拼命。外公憨憨地笑著,“農忙,耽擱不起哦。”
我從小在外公身邊長大,外公鋸樹取木材常在星期天,讓我幫他拉鋸。外公說他帶徒弟很挑剔,一生只收了一個半徒弟:一個傳承了他的手藝,一個沒有悟性,是讓大徒弟帶出來的半吊子徒弟。外公最大的愿望是把一身的本事傳給我,可我一直在上學,外公的愿望落了空。
外公一生自由自在,由于手藝在身,即使在最困難的60年代,也沒有缺糧、挨餓。外公去世時已是上世紀80年代,但爸媽還是將外公的骨灰安放在他心愛的壽材里,在赤山安了家。
每次下鄉,我都要到外公曾經的老屋前后走一走。恍惚間,外公依然在那棵梨樹下辛勤勞作,那滿枝的梨花依然潔白如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