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淪陷記》二三事

不同版本的《鎮江淪陷記》

張懌伯像
□ 嵇鈞生
1937年12月8日,作為南京大屠殺的預演,日寇在鎮江也進行了大屠殺。當時一位鎮江企業家張懌伯逐日記錄了日寇燒殺淫掠的罪行。
2007年,在鎮江淪陷70周年之際,一本名為《鎮江淪陷記》的手抄清稿被推向了北京匡時拍賣行。2007年12月1日,拍賣會在北京舉行,經過多輪競購,手抄稿被鎮江一位私企董事長童財寶先生以100多萬元的天價購得,并于12月8日在鎮江各界人民紀念鎮江淪陷七十周年大會上,將該稿隆重地交給了鎮江博物館。這部歷史文獻終于回歸鎮江。
當時筆者曾赴鎮江調查研究、搜集資料,訪問知情人,對《鎮江淪陷記》以及作者有了較多的了解。
《鎮江淪陷記》的寫作和三次印刷過程
1937年12月8日,日本軍隊在占領當時的江蘇省省會鎮江后,進行了大規模的燒殺淫掠。當時50多歲的企業家張懌伯為了守護苦心經營十多年的工廠,留在了鎮江,親見親歷了日寇的屠城罪行。兩個月后,由于存糧被敵寇搶去,生活無著,便偕同老妻乘難民船逃離鎮江。
張懌伯回到老家江北樊川后,決心向公眾揭露日寇罪行,便根據“身之所歷,足之所至,耳之所聞,目之所見”,實錄了當時的情景,寫成《鎮江淪陷記》近3萬字。初版包括:“淪陷前之種種”“一二·八日寇陷鎮江”“劫掠”“奸淫”“燒殺及傷害污辱”“其他種種”“筆者的感想”以及“雜錄”等八章,按照時間順序記錄下來,對日寇罪行進行揭露和控訴。
1938年4月底,張懌伯將書稿寄往重慶準備出版,但出版署審查后認為,“書中所載軍隊撤退時之秩序混亂,及置傷兵于不顧等情況,不僅貽笑友邦,且予敵人以宣傳機會”,要求刪改。張懌伯認為,這是“怙過飾非,諱疾忌醫,殊不能接受”。他寫親歷親見的事實,只是為了揭露日寇的兇殘,并非針對政府和軍隊。既然政府不支持,只有自己設法了。
當時,江南已為日寇占領,江北也岌岌可危,這件事直接關系到身家性命,他不得不隱去真名,而以“×××”代替。經過一番努力,在興化找到一家印刷廠,《鎮江淪陷記》終于出版了。張懌伯在書中說明:“此小冊子,系由作者付印,并非書坊出版,敬謹送閱,不取代價,并貼郵票寄出,唯一愿望,在將個人經歷,忠實報道于社會,以求增強抗戰意識,激發敵愾同仇。諸君自己看過,請再轉別人,遞次傳觀,以期普及,而廣宣傳,切弗隨手拋棄,以惜抗戰時之物力……”
首印2000冊很快被索要一空。于是張懌伯決定增補加印,添加了到 8月20日的情況,于9月6日第二次印刷出版。不久第二版1000冊又寄送完畢。他接著又作了第三次補充,將4月第一次印刷后到11月半的情況匯編成第九章“逃亡后之所聞鎮江消息”,還附刊了1938年7月15日上海《大美晚報》登載的《南京屠城記》(約3600字),使字數增加到3.6萬,于11月26日增印1000冊。這樣,《鎮江淪陷記》“三次刊印4000冊,郵寄上海、蘇北各地,并遠至湘、鄂、川、滇、桂等省”,可見此書影響之大。
第三版寄出后,張懌伯又準備出第四版。但廣泛流傳的這部小書在南京和漢口被查獲。敵人以為此事必為鎮江人所為。于是對鎮江所有的印刷廠的鉛字和油墨進行一一核驗,并密查來往郵件數月之久,終于一無所獲。
張懌伯雖躲過了搜查,一時也不能返回鎮江了。戰火繼續燃燒,他輾轉多處逃避戰火。1942年3月,局勢稍穩,張懌伯估計追查《鎮江淪陷記》的風頭已過,便返回鎮江,維持工廠的生產。
目前已知存世的書有兩本。一本是張懌伯當年藏在樊川地窖中的樣書,新中國成立后贈送給了鎮江市檔案館。另一本是藏書家姜德明20世紀50年代購自北京東安市場,因知道范用是鎮江人,便送給了他。這兩本書都是第三版,但封面略有不同。鎮江館藏的那本還有張懌伯準備第四次增補出版的親筆修改文字。
這就是張懌伯寫作《鎮江淪陷記》的背景和三次出版的全過程。
關于1946年手抄清稿及其三次拍賣
抗戰勝利后,張懌伯感到很欣慰,便自己動手并組織員工謄抄了一份清稿,想在適當時候再版。遺憾的是,由于年事已高,子女也都到了外地,他已經沒有精力操持此事了,抄稿也就留存下來。但是我們至今仍不明白的是,這部抄稿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是經過什么方式,以及經過何人之手流落到揚州,以致在半個世紀后被一再推向了拍賣市場的?
《鎮江淪陷記》手抄清稿的第一次現身是在1996年秋季上海朵云齋拍賣會上。因為價值沒有得到確認,以致區區5000元的底價都沒有人舉牌,終于流拍了。
次年春,北京中國書店海王村拍賣有限公司在揚州一家古籍書店又一次征集到這部清稿。為了防止再次流拍,公司遍查京、渝、滬圖書館及抗日戰爭紀念館等單位。正當一無所獲時,看到了筆者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的相關文章,找到本人要求幫助鑒定。筆者看到,這部珍貴的抄稿用的是鎮江金山化學工業公司的紅色豎行、16開略長的稿紙,用毛筆書寫,含有幾種筆跡,共有108頁。包括抗戰勝利后補寫的卷首語和1938年4月30日第一次印刷至11月26日第三次增補內容后印刷的全部內容。總字數約為3.3萬。
我們對照了原版印刷本,確認這部書稿并不是原手稿,而是抗戰勝利后多人手抄的第三版印刷本清稿,但增加了截至1939年5月的半年內容。其中的卷首語則由張懌伯本人親筆補充,說明了當年的出版過程,使我們對《鎮江淪陷記》和張懌伯有了更多的了解。手稿中還有一些張懌伯1949年后親自修改的手跡,不失為重要紀念物和歷史文獻。
手抄清稿之真實性和價值一經確定,立即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報紙紛紛刊出拍賣消息。鎮江展開了宣傳和群眾性的籌款活動,形成一股愛國主義教育的熱潮,短短十天籌款近10萬元。
1998年5月8日下午,拍賣活動在北京琉璃廠海王村拍賣有限公司進行。盡管鎮江方面已出價到十萬元以上,手稿還是被香港一家傳媒公司的負責人拍走。隨后,北京市文物事業管理局下達了《鎮江淪陷記》拍品屬革命文物,嚴禁出境的通知。最后這部手抄稿在2007年第三次被推向了拍賣場。此次鎮江有了充分的準備,同時鎮江企業家童財寶決心買回贈送給國家收藏。雖然競價遠超過了他們事先的估計,但他們仍沒有放棄,終于以107萬元巨資競得,完成了手抄稿的回歸夢。
1999年人民出版社
出版新編注版《鎮江淪陷記》
1999年12月,《鎮江淪陷記》再次以新的面貌出版。
在此之前,鎮江市曾在1992年根據館藏的1938年第三版《鎮江淪陷記》重新出版了該書,以教育下一代。但那次的出版似乎并沒有引起史學界的廣泛注意。為了使《鎮江淪陷記》起到揭露日寇,教育青年的作用,1999年12月,在鎮江淪陷62周年之際,新版《鎮江淪陷記》出版了。新版共分上下兩篇。上篇《〈鎮江淪陷記〉及日軍在鎮暴行輯錄》,包括《鎮江淪陷記》全文,張懌伯《守廠記》全文,鎮江焦山定慧寺和尚德峻撰寫的《焦山淪陷記》,以及由筆者根據大量史料編撰的《鎮江地區淪陷前后(1937年8月-12月)》。還附錄了5位親歷者的控訴實錄,從各個角度實證了日寇屠城史實。下篇《輝煌人生》,包括全面介紹張懌伯人生的長文《輝煌人生》;《〈鎮江淪陷記〉1946年手稿拍賣的故事》;以及由張懌伯的兒媳齊錫寶撰寫的《紀念先翁張懌伯》。此外還附錄了由張懌伯本人撰寫的《辛亥海軍舉義記》,該文詳細記錄了他在辛亥革命時期組織海軍起義的全過程。新版本增補的相關內容比原書多出兩倍,共計12.4萬字,全面記錄了淪陷時日寇在鎮江地區的燒殺淫掠罪行,使之成為完整的歷史文獻。
張懌伯其人
1884年張懌伯誕生在江蘇樊川一個讀書人的家庭,自幼在家塾讀書,16歲入上海電報學堂,畢業后任南京電報局值報,后調北京學習無線電。1904年前后,任北洋海軍海琛號巡洋艦正電官,歷時八年。
“武昌起義”爆發時,清廷先后集聚海琛、楚有等11艘艦艇前往鎮壓。張懌伯聯絡官兵,舉行起義,獲得成功,粉碎了清廷鎮壓革命的陰謀。
“五四運動”爆發,全國興起抵制日貨運動。張懌伯認為,要與之抗衡,解決根本的問題,必須生產出中國人自己的產品。1925年7月張懌伯成立了上海家庭工業社“鎮江無敵牌分廠”,生產蛤油和蚊香。經過多年努力,終將日本“老都王”蛤油和“豬牌”蚊香擠出中國的大片市場。
1937年“八一三”事變發生后,張懌伯讓孩子們去了大后方,自己和老伴吳亞男及少量員工留守鎮江,保護苦心經營多年的工廠,從而親見親歷了日寇的屠城罪行,引發了他撰寫、自費出版和免費寄送《鎮江淪陷記》的壯舉。
抗日戰爭勝利后,張懌伯對老廠進行清理整頓,集資創辦金山化學工業股份有限公司,恢復無敵牌產品,并增加肥皂生產。1957年金山公司實行公私合營。張懌伯曾被任命為鎮江市第二屆政協委員,提出振興實業的建議。
1964年12月24日,張懌伯在鎮江家中病逝,享年八十歲。鎮江人民沒有忘記張懌伯,他和《鎮江淪陷記》將永為鎮江人民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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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阿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