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的《賀鑄帖》

賀鑄像

賀鑄等人的焦山摩崖石刻 圖：張崢嶸 提供

文/張崢嶸

宋元祐三年（1088）三月，西夏大舉進犯。狼煙頓起，德靖砦告急！塞門砦告急！

一

就在這時，安徽和縣一個低級武官，他的職務是“管界巡檢”，他所想的卻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外敵入侵，國家危難之際，他再也按捺不住，拔劍而起！面對有心殺賊卻無路請纓的現實，除了滿懷憤慨之外，還能有別的辦法嗎？他只好別無選擇地拿起一支毛筆，伴隨著“劍吼西風”的俠士豪情，縱情揮灑！于是一首豪情四溢的長調詞章《六州歌頭》在北宋詞壇閃亮問世：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間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面對外敵入侵，《六州歌頭》最后寫道：為什么那么多英雄武將，卻只能被驅使到外地役使打雜，不能讓他們為報效國家而建功立業呢？他連珠炮般向執政者開火。如今，西夏入侵，國家危急，你們卻一味割讓土地、交納銀絹，用委曲求全的屈辱政策來換取短暫的和平，讓我們這些老兵請纓無路，報國無門，不能生擒敵方酋帥以獻俘闕下，連我們隨身攜帶的寶劍也要在西風中怒吼啊！詞章壯懷激烈，浩氣干云！這位和縣的“管界巡檢”就是賀鑄！

二

賀鑄出生在河南衛州，祖籍在浙江山陰。遙想當年，在浙江山陰的四大家族中，賀氏榜上有名。他還是大詩人賀知章的后裔，或許這是最讓他感到驕傲的榮光吧。

《晉書》上記載，他們的先祖賀純，當過漢安帝時期的大官。朝代更替，人世相傳，賀氏家族出了不少人才，有些當了武將，有些成為文官。賀鑄的第 6 代先祖賀景思，當過后唐莊宗李存瑁的侍衛官，他有一位同事叫趙弘殷。關于趙弘殷，我們可能不熟悉，可趙弘殷有另一重身份——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他親爹。

賀鑄的先祖賀景思，與趙弘殷同朝為官，私交甚好。后來，賀景思把女兒嫁給了趙弘殷的兒子趙匡胤。也就是說，賀鑄的第 5 代先祖，是宋太祖的結發妻子孝惠皇后。皇親國戚，王孫貴戚，這般煊赫的家族背景，夠顯擺的。賀鑄似乎不稀罕這份背景，如遇新友，他更可能這樣介紹自己：遠祖居山陰，吾乃 “四明狂客”賀知章余人也。

賀鑄為人豪爽，俠肝義膽，喜歡談古論今，對于社會上看不慣的事情口無遮攔，一吐為快。性情使然，他學自家先輩，也自取了個類似的雅號：北宗狂客。人在年少時，都有英雄夢。賀鑄也曾是俠氣少年，寫下“轟飲酒壚，吸海垂虹”這般豪放的詞句，滿懷戍守邊疆、保家衛國的志向。

三

男人的長相，往往和他的才華成反比。賀鑄也驗證了這句話的正確性，他長得很丑。《宋史》中說他長七尺，面色如鐵，眉目聳拔。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對這位同時代文人的相貌用了內容豐富的三個字：貌奇丑。因為其貌不揚，賀鑄還得了“賀鬼頭”的外號。

宋代詞宗李清照眼光挑剔，有些大家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她在《詞論》中平章百家，認為柳永的詞俗不可耐，王安石的文不值一讀，蘇軾的詞作也不過爾爾。但她贊賞賀鑄，認為他悟得詞中三昧，他的詞才算得上真正的宋詞。

人生路漫漫，失之東隅，又收之桑榆。上天對每個人終將公平對待，以便達到生命的平衡性。賀鑄同樣如此，長得寒磣，名氣不夠大，可他的才華得到當時和后世的高度贊譽。

17 歲那年，賀鑄仗劍出門，勇闖天下。小小少年，意氣風發，那份蓬勃的朝氣、那份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正如他自己所寫：“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在生死與共的好兄弟當中，有一個人，叫趙克彰。這個趙克彰來頭不小，他曾祖父是宋太祖的四弟趙廷美。賀鑄和趙克彰意氣相投，又都有皇族后裔的身份，兩人頗有英雄惜英雄的意味。后來，趙克彰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予賀鑄。

四

忽忽幾十年，不過一晃而過。人到中年的他，客居蘇州，成為故鄉和歲月的浪子。在此期間，賀鑄的母親病逝了。母親去世的悲痛還未消散，相伴三十年的妻子也離他而去。接連的打擊將賀鑄推進情緒的低谷。

在最慘淡的境遇里，賀鑄寫出凄美的悼亡之作《鷓鴣天 · 重過閶門萬事非》：“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他從北方歸來，重回江南時途經蘇州閶門，故地重游，想起當年與妻子在此度過的歲月，往往歷歷，全都于腦海涌現。姑蘇還是這樣的姑蘇，生活卻已變了模樣。他一邊踽踽獨行，一邊在心里質問蒼天：既然讓我倆有緣相遇相愛，又為何不能成全我倆相伴終老呢？梧桐半死，鴛鴦失伴，這在賀鑄眼里，實屬人世間最悲涼的事情，就和自己的遭遇一樣。

他來到曾經的寓所門前，徘徊著不愿離開。他又到妻子墳前，一個人久久枯立。深夜，賀鑄躺在床上，身邊是空出的半張床。他聽著窗外雨聲，腦海里回放起往日的場景：燈火下，妻子安靜地坐在那里，低著頭，她在縫補衣裳。他和她閑閑絮語，說著白日里的事情……

這就是賀鑄的愛情故事，平平無奇，溫情脈脈，卻又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就像現實中的很多夫妻一樣。賀鑄這首悼亡詞與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都是悼念亡妻的名篇，都是用血淚凝成的文字。既是愛情詞中的瑰寶，更被人們稱為古代悼亡篇章中的雙璧。

五

在焦山西側崖壁上有一記名題刻“青社綦立與權山陰賀鑄方回、南陽張德洵公美、廣陵左卨和叟，建中靖國元年九日游”。石高七十厘米、寬五十厘米。自左向右書，書法欹斜、遒勁，布局疏朗，從其筆者和左書順序看，顯系仿《瘞鶴銘》的筆法和書寫格式。除賀鑄外，另外三人在《宋史》中無傳，此題刻出自何人之書，尚不能定，但卻為我們研究宋代大詞人賀鑄提供了頗有意義的石刻資料。

在北宋激烈的黨爭中，許多有識之士紛紛遠貶，經歷了種種磨難，賀鑄的知交秦觀就于1100年死于藤州，其他一些杰出人士亦死于嶺南貶所。宋徽宗即位，朝野上下都希望能消弭黨爭，宋徽宗順應民意，遂改元“建中靖國”。一些“元祐黨人”得以遇赦。然而劫后余生的蘇軾、陳師道、范純仁等也都于此紛紛謝世。崇寧元年（1102）蔡京為相，黨禍再起，定文彥博、司馬光、蘇軾、秦觀等百余人為“元祐奸黨”，刻石全國，并下令銷毀三蘇及蘇門弟子的著作。遇赦的黃庭堅在貧寒困頓之中于鄂州寫下七絕《寄賀方回》：“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著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此年黃庭堅被定“幸災謗國”的罪名，再貶宣州，不久即辭世。黃庭堅于師友凋零、悲涼寂寞之中對賀鑄極其推重，只有像賀鑄這樣的豪俠多才之士，才能為像秦少游這樣死于黨禍的人士唱出斷腸之句！

讀過賀鑄的詩詞，起碼有一點可以肯定，賀鑄如果沒有火樣熾熱的情腸，又哪來這么柔情似水的文字？賀鑄既有鐵骨錚錚的俠士肝膽，又有纏綿悱惻的兒女柔情；他詞章的美學風格稱得上豪放與婉約兼容。不但在詩詞藝苑里獨標新幟，即便在中國詩詞發展史上也將永遠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