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的《瘞鶴銘》情結



□ 徐 蘇
過去在焦山的西側有一處瘞鶴巖,有名的《瘞鶴銘》就刻在此巖上。由于雷擊的緣故,此巖被不斷地損毀,塌墜入江中,《瘞鶴銘》石刻亦隨之沉入,在江水長年沖刷下,字跡變得殘缺不全。除了自然的損壞,人為的因素也破壞了石刻字跡的完整。在宋紹興年間,就出過一件毀壞《瘞鶴銘》的痛心事。據《云麓漫鈔》記載,(趙彥衛)在“紹興中訪舊本(《瘞鶴銘》),有使者過,命工鑿取之。石頭重不可取,只得十許字,又以重不能攜,但攜一二字去,棄其余,為此碑殘缺之由。”到了清代,隨著越來越多的書法愛好者加入了《瘞鶴銘》的研究隊伍,社會各界對《瘞鶴銘》的關注倍增,不少在鎮江任職的官員和來自各地的書法家,出于自己的職守和愛好,不斷伸出援手,加大了對《瘞鶴銘》的保護和研究力度,使這一書法瑰寶為更多的天下人聞知,提升了鎮江的知名度。
清代地方官對《瘞鶴銘》的保護
清初任職鎮江的地方官程康莊是一個值得稱道的人。程康莊,字坦如,號昆侖,武鄉人。明代崇禎年間拔貢,康熙年間擔任鎮江府通判。“在鎮江攝大營(京口旗營)理事官,治訟不少偏,民甚賴之。”他不僅是一位管理地方刑獄事務方面的官員,也是一個知名學者,與當時的名人陳大士、羅文止、楊子常等都有交往,詩歌唱酬。清代詩人王士祿在《萬歲樓程昆侖別駕招飲》詩中夸他:“參佐風流如謝朓”。他入鄉隨俗,考察民情,很快與當地文人何雍南、程千一、姜西溟等成了好友。在鎮江任職四年期間,他在保存地方文化遺存方面盡心盡力。有一次程康莊和好友張南溟、程蒼孚、袁重其到北固山甘露寺山門前,看見寺的門榜上有“天下第一江山”六個大字,為宋淮東路總管延陵吳琚所書,被書法家董文敏稱為“江南第一名榜”。他看到門榜上的六字侵蝕嚴重,就決定將六個字照原樣刻到石壁上去永久保存。他邀請當時在鎮江寓居的著名書法家宋射陵,來臨摹吳琚的字跡,保持了原字的特點,達到了“原字雙鉤,驚鸞之美”的效果,以后又自己掏錢,請刻匠將宋射陵臨摹的吳琚字跡細心地刻到石壁上,這才有了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天下第一江山”石刻。
程康莊對焦山《瘞鶴銘》石刻也很關注,摹刻玉煙堂帖《瘞鶴銘》是他做的又一件好事。由于《瘞鶴銘》石刻已塌入大江中,只有冬天枯水的季節才能到達它的位置,看到它露出水面的內容。為了讓游人不受季節的影響,隨時都能觀賞到《瘞鶴銘》的書法絕妙處,程康莊開動腦筋,派人四處尋找《瘞鶴銘》的殘本,均沒有收獲,正在惆悵的時候,有個叫計逋客的人給他送來了玉煙堂帖,此帖“從初榻全本仿而刻之,而神情近似”。他看后很高興,捐出了自己的俸祿,又找來石匠,按照玉煙堂帖上的《瘞鶴銘》字跡重新刻石,讓“后世登臨之士,得共賞之”。這樣任何時候,來焦山的游人都可以看到《瘞鶴銘》的字樣,“論者謂瘦捷清拔,大字之妙,無過于此,后之覽觀者,流連反復,相與考其源流,窮其年代。” 給書法研究者提供了便利。
清代蘇州知府陳鵬年因打撈焦山《瘞鶴銘》殘石也在鎮江出了名。他曾有一段被軟禁在鎮江的悲慘經歷,這段經歷很少有人說得清楚,方志中也缺少相關資料。陳鵬年《重立瘞鶴銘碑記》中說:“余自庚寅十月,再罷郡,羈系京江,足不逾戶庭且三年。越壬辰冬,蒙天語昭雪,洞及隱微,禁網始疏。乃間以扁舟,一至山下,尋探崖壁,乃命工人求遺文,出之重淵。自冬徂春,凡閱三月,厥功乃成,是為癸巳二月既望。”記錄了他在鎮江的經歷和打撈《瘞鶴銘》的過程。康熙四十九年(1710)陳鵬年被當時署江寧布政司事的葛禮誣陷,羅織了流言上告朝廷,結果陳鵬年被罷免了蘇州知府的職務,羈禁在鎮江,呆了三年之久。他先是被軟禁在月華山附近的城隍廟內,不得行動自由,心情非常苦悶。當時城隍廟內有一個北極閣,里面有一個姓梁的道士和陳鵬年關系特別好,幫他排憂解難,度過了艱難歲月。直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解除軟禁后,移居到城南的張氏草堂,陳鵬年才恢復了自由。從此來見他的鎮江文人多了起來,門庭若市,“求畫者踵至,揮汗不倦”。康熙五十一年(1712)冬天,陳鵬年乘舟到焦山,探訪了摩崖石刻,有了打撈 《瘞鶴銘》殘石的打算。他請來了打撈人員,花費了三個月的工夫,最終打撈起了《瘞鶴銘》五塊斷石,對石刻進行清理剔垢后,得銘文完整字八十一,損缺字十二,計九十三字,并按前人考證的摩崖石刻行次排列,在焦山定慧寺伽藍殿南面建亭以保護。后來人們依據陳鵬年打撈《瘞鶴銘》殘石的時間,將康熙五十二年(1713)之前的拓本稱為水前本,之后的稱為水后本。
陳鵬年還請他的好友祝荔亭幫忙,收集考證古代有關《瘞鶴銘》的材料。“祝子荔亭,京江佳士也。家富藏書,琴尊羅列,幾硯精良。其所居地最勝,面山而背江,因筑小樓為習靜之所,顏曰見山。”祝荔亭曾在兩淮鹽運司內做個小官,一直沒有得到重用,他的上司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在他離官后,才知道放走了一個才子,十分懊悔。以后他到鎮江來,親自到祝府拜訪,結識為好朋友。祝荔亭把自己畫的一幅《老漁圖》拿出來請盧見曾觀賞,盧見曾很高興,揮筆在畫上題了“披圖重認舊同官,白眼名流謝過難。煙月一竿綸在手,而今真作老漁看”的詩。祝荔亭的人緣很好,見山樓中經常文人聚集,清代名詩人沈德潛就在見山樓中住過不少日子,編成了《古詩源》。陳鵬年在焦山打撈上來《瘞鶴銘》的殘石后,見殘石字跡模糊,需要逐一辨認并加以考證,于是陳鵬年想到了請祝荔亭幫忙,他接受任務后,多方收集相關文獻,仔細考證殘存文字,下了不少功夫,最后編成了《瘞鶴銘考》;為了給研究者和觀賞《瘞鶴銘》提供方便,祝應瑞又畫了《觀碑圖》。此圖繪成后,許多文人趕來慶賀,詩人鮑皋等還應邀在圖上題詩,風靡了京口文壇。
清代書法家對《瘞鶴銘》的研究
雖然清代初時《瘞鶴銘》已經殘缺不全,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書法家對它的喜好,隨著各種拓本的流行,對此銘的研究更加熱烈。清代書法家翁方綱贊揚此銘“寥寥乎數十字之僅存,而兼賅上下數千年之字學”。在書法愛好者的眼中,《瘞鶴銘》兼含隸意,以雄渾峻拔的北碑意趣強調形體,參差錯落而又生動奇趣。結體舒展,筆法圓通。一代文宗阮元對《瘞鶴銘》曾贊美有加,親自為《瘞鶴銘》殘片大字整理編號。嘉慶十八年(1813)春,阮元在焦山設立“焦山書藏”,就以《瘞鶴銘》“相、此、胎、禽”等74字編號,并將其所捐的宋、元《鎮江志》編為“相字第一號”和“相字第二號”。對于《瘞鶴銘》書法藝術,阮元評價說:“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
鎮江大書法家王文治,字禹卿,號夢樓。曾掌教杭州崇文書院。他的書法與翁方綱、劉墉、梁同書齊名,并稱“翁劉梁王”四大家。他對《瘞鶴銘》也是十分神往。在60歲那年,他正好趕上“花神節”赴焦山自然庵中賞梅,專門作了《快雨堂臨書》以記盛。此卷開篇臨《樂毅論》,后書《洛神賦》《瘞鶴銘》,他在書銘后談了自己的感悟,認為宋代書法家黃庭堅評價“大字無過瘞鶴銘”極有見地,《瘞鶴銘》為焦山名勝。王文治在焦山“觀此千古名跡后,方悟黃字多從此中來”,認為《瘞鶴銘》對黃庭堅的書法影響是很大的。
晚清以后,隨著碑學的興盛,《瘞鶴銘》更是受到書法家的青睞,明顯受此碑影響的書法家有高鳳翰、鄭板橋、何紹基、趙之謙、沈曾植、曾熙、李瑞清等。最能體現鄭板橋書法藝術特點的是被稱為“六分半書”的作品。他的書法是“書法《瘞鶴銘》而兼黃魯直,合其意為分書”,說明了鄭板橋的“六分半書”與《瘞鶴銘》的內在關系。雍正十三年(1735)鄭板橋曾讀書于焦山,常游于山中的古松、翠竹、峭壁間。當時焦山西側的沿江一帶,全為峭巖陡壁,其間有宋元明歷代游客的題名、題詩刻石,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山中的《瘞鶴銘》更使鄭板橋如醉如癡,為之顛倒。他的“六分半書”隸楷結合,正是從《瘞鶴銘》中得到了啟示,吸取了營養。清人蔣士銓曾寫絕句說:“未識頑仙鄭板橋,其人非佛亦非妖,晚摹瘞鶴兼山谷,別辟臨池路一條。”
道光十二年(1832)秋,清代文人何紹基回京應試,時十八省貢生以朝考云集京師,一時交游極盛。考試結束后,他沿著運河南下,行至鎮江焦山,冒著雪手拓《瘞鶴銘》。至今中國國家圖書館仍藏有何紹基舊藏的水前拓本。同治元年(1862)春,海琴宴請何紹基于所建篆石亭,何紹基為其作《瘞鶴銘集聯》:“留得銘詞篆山石,相于仙侶集江亭”,并再次臨摹了《瘞鶴銘》。何紹基,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晚清詩人、畫家、書法家。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咸豐年間出任四川學政。歷主山東濼源、長沙城南書院。通經史,精小學金石碑版。何紹基的書法成就很高,各體書法熔鑄古人,自成一家。他的楷書取顏字結體的寬博而無疏闊之氣,兼容北朝碑刻以及歐陽詢、歐陽通書法險峻茂密的特點,所書《瘞鶴銘石鼓歌合冊》就是其書法代表作之一。
清代書法家曾熙則選擇《瘞鶴銘》作為楷書的主攻方向,他認為《瘞鶴銘》筆法和右軍筆法是參通的:“唐太宗評書,稱王右軍筆法,勢似欹而反正,惟此石足以當之”。曾熙說:“《瘞鶴銘》如畫家畫松,各有奇骨耳”。在曾熙的傳世楷書中,最多的就是以《瘞鶴銘》風格面貌為基底的作品。作為清末民初的海派領軍書家,曾熙堪稱“碑學運動”的得力踐行者,其楷書得《張黑女》《瘞鶴銘》之神髓,形成了圓秀蘊藉、氣勢飛動的典型風格。他還珍藏有《瘞鶴銘》的水后拓本。書法家康有為也對《瘞鶴銘》評價很高,他說:“楷書之傳世者,不啻千件充棟。但大字之妙,莫過于《瘞鶴銘》。”他在《瘞鶴銘》“劉文清舊藏本”跋中說:“大字之妙莫過于《瘞鶴銘》,因其魄力雄偉,如龍奔江海,虎震山岳,歷代書家之臨此者,惟東坡得其神,山谷得其形,外此不足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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