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紀念郵票

“三言”書影

丹徒縣學鳥瞰圖 （光緒丹徒縣志）

文/許金龍

一

明萬歷二年（1574），馮夢龍出生于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葑門理學名家，從小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年輕時酷嗜經學。與封建社會許多讀書人一樣，童年和青年時代的馮夢龍把主要精力放在誦讀經史以應科舉上。雖在青年時期高中秀才，但長期沒有考中舉人，終成憾事。

萬歷二十四年（1596）開始，馮夢龍利用與都市下層人民接觸的機會，廣泛搜集民歌、民謠、謎語、市井故事等民間文學作品，走上了“文創之路”。他素來熱衷于小說、筆記小品、散曲、詩歌、戲曲、民歌、笑話等多種通俗文學和史志、史傳、史論及史評的創作、搜集、整理和編輯，為中國文學作出了獨異的貢獻。

馮夢龍一生創作了近3000萬字的小說、戲曲，其《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膾炙人口，堪稱獨具匠心之杰作。馮夢龍是中國白話短篇小說的卓越代表，被譽為“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先驅”“中國通俗文學之父”。2015年，我國發行的《中國古代文學家》紀念郵票，第二枚即為馮夢龍。2024年，馮夢龍誕辰450周年。

二

山水鎮江，文脈悠長。城內的壽邱山下是丹徒縣學所在地，終日書聲瑯瑯，弦歌不絕，成為封建時代鎮江培育士子的重要基地。歷朝歷代都在山上建造書院，明嘉靖四年（1525），壽邱山巔曾建有一座規制齊全的文廟，是當時鎮江最著名的孔門圣殿。明崇禎辛巳年（1641），知縣鄭一岳又在壽邱山麓淮海書院舊址創建香山書院。

崇禎三年（1630），56歲的馮夢龍入國子監為貢生，邁向官宦生活。由于個人的學歷不夠硬氣，按明朝吏制規定，馮夢龍這個貢生只可做吏員，不能當縣令，遂以歲貢來到丹徒（今鎮江）縣學做訓導。明代的縣學是縣級教育最高機關，設教諭一人，訓導二人。丹徒縣儒學訓導相當于如今的縣教育局局長職務，其職責是協助教諭工作，共同負責教育生員。馮夢龍這位“局長”辦事剛正不阿，他在丹徒訓導任內曾經勸諫縣令石景云為民落實升科不實之事。馮夢龍在丹徒縣學任職期間，大膽突破應試教育，積極主張減少生員的作業，減輕生員負擔。馮夢龍在鎮江期間編撰的《四書指月》一書，充分反映了他在深入研究傳統經學方面具有獨特的建樹。

丹徒縣學緊鄰清風橋（習稱范公橋），與沈括的夢溪園隔關河相望。從縣學碼頭乘船過清風橋、南水關往南，經京杭大運河去馮夢龍的老家長洲十分方便。鎮江真山真水的美景和熱腸古道的風土人情深深地吸引著馮夢龍，他很少回鄉。同年，馮夢龍登上北固樓，欣賞萬里長江的壯麗景色，感受北固山文化，更加鐘情于古邑鎮江。

三

馮夢龍不僅是一個不茍言笑的儒學先生，更是一位筆耕不輟，碩果頻出的多產作家。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地儒學訓導的馮夢龍，平日里并沒有少逛鎮江城。

他曾經登臨長江之中的金山寺，登山拜謁半崖石縫中的法海洞，又下山鉆進神秘幽深的白龍洞。聯想起民間家喻戶曉的白蛇傳說，一種創作靈感油然而生。

他曾在閑暇踩著坊間鵝卵石鋪就的路面，走街串巷視察民情。他看到平常人家的大人小孩，每逢過年時節一個個打扮得都很漂亮，家家戶戶忙著加工烹制鎮江特色的糕點和菜肴招待客人；他看到鄰居見面時都習慣打躬作揖，彼此拜年問安，走訪親友時互贈禮品，恭喜發財；他看到孩子們在空地上燃放炮仗，手里還拿著紙風車，嘴上吹著泥叫叫，愉快地玩著各種游戲；他看到五條街至小市口府學門前的大街上有舞龍、戲獅、踩高蹺、蕩湖船表演。元宵節來到時，馮夢龍看到大街小巷出現的各種花燈。紙糊的兔子、蓮花、青蛙彩燈里點著蠟燭，下面裝有小木輪；小孩子胸前套著紙糊的馬燈走來走去，像是天馬行空。

春天里，馮夢龍在街市上看到百姓自己用彩紙和蘆葦篾棒扎成的各式各樣的風箏滿天飛舞。在清風大街、在黃鶴山下的打谷場上，他看到周游四方的說書藝人在說書。在廟巷前的空地上，他看到一簇簇民間藝人唱著小曲；他看到夢溪園里的主人在戲逗籠中的八哥兒和黃雀，傾聽夜鶯唱歌。

端午節前，大家小戶都在用江灘的蘆葦葉裹粽子、吃綠豆糕和咸鴨蛋；小孩子在手腳上戴上五色“百腳繩”、穿上老虎鞋，胸前掛著彩線“鴨蛋網”，額頭上用雄黃酒寫一“王”字；堂屋里掛起鐘馗像，門頭上普插艾草和菖蒲；有的用艾草熏屋，以禁蚊蠅；也有的用雄黃、蒜頭、菖蒲根浸酒，噴灑屋內墻壁，以驅除“五毒”。端午日正午時，鎮江人家家喜食“十二紅”，下午甘露口江面上有熱鬧非凡的龍舟競賽。

馮夢龍非常喜愛吃鎮江一年四季都有的麥芽糖和新年的米粉糕。他看到干旱缺雨時節的農人們憂心忡忡，成群結隊來到龍王廟祈禱天公降下甘霖。每年九月初九重陽節，鎮江的平民百姓互贈重陽糕，或是去郊外登高。馮夢龍邀約生員們一道登臨北固山甘露寺遠望江景。螃蟹上市之時，他與同僚在一起就著溫酒吃螃蟹。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馮夢龍沉醉在鎮江城濃濃的文化氛圍之中。天長日久，在他的腦海里裝滿了大量的創作題材。

馮夢龍在壽邱山下生活的5年，正是他編寫、修訂、刊刻“三言”的時期，也是他一生創作的高峰期。他一邊傾心采集鎮江的民情風尚、經濟文化、語言習俗、故事傳說，一邊將集納的諸多素材生動傳神地寫進了“三言”故事之中，成就了很多篇當時的流行小說。

四

著名的“白蛇傳·水漫金山寺”的故事，最早見于馮夢龍所編寫的短篇小說集《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故事里加入了很多頗具鎮江地方特色的地名、店名、人名、民俗方面的歷史文化符號，如：五條街、磨盤巷、針子橋、保和堂藥店、金山寺、法海、許仙、白素貞、小青等等，再將這些元素穿插在后來《白蛇傳》的主要故事情節之中，加深了“白蛇傳”與鎮江的淵源關系。

《白蛇傳》以反對封建壓迫、追求社會和諧幸福為主題，實現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藝術再創作，在中國大地上已經家喻戶曉。是馮夢龍賦予了《白蛇傳》主人公鮮活的人名，使得長期流傳在民間的《白蛇傳》故事變得有血有肉，最終定型。可以說，鎮江能夠成為民間故事《白蛇傳》傳說的發源地，馮夢龍的這篇小說功不可沒。

馮夢龍留給鎮江的不僅有當今中國四大民間故事傳說之一的“水漫金山寺”，還有鎮江豐富的地方歷史文化。“三言”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王安石三難蘇學士》等篇均述及鎮江，可見他對鎮江印象之深、感情之厚。

馮夢龍在鎮江不僅編撰了“三言”，還搜集整理了鎮江當地的民間小曲、民間山歌以及民間笑話合輯，其中有的是馮夢龍自己所作。《掛枝兒》主要記錄了當時的民間小調；《山歌》主要搜集的是地方山歌；《笑府》基本是采集來的民間笑話。

此外，他在鎮江還著有長篇歷史演義小說《東周列國志》，把春秋戰國幾百年的歷史用更加生動的語言改編出來，成為著名的通俗文藝作品。馮夢龍的《智囊全集》全書共收上起先秦，下迄明代的歷代智慧故事1238則，依內容分為十部二十八卷。馮夢龍在戲曲、散曲、詩歌、地方志、史評等方面都有很多成就，他對鎮江地方教育方面所做的貢獻功在千秋，鎮江的后人將永遠銘記他。

馮夢龍在鎮江時雖是微末小吏，但當時已是一位造詣高深的名人。因此，光緒《丹徒縣志》卷21《官師表》記載：“馮夢龍，吳縣人。知縣張文光從訓導馮夢龍等議……遷尊經閣，移置敬一亭。”他在鎮江任職5年，得到了恩師祁彪佳的賞識，這位上司遂向皇上舉薦馮夢龍。但是此時的馮夢龍已年屆六十，而且他既不是舉人，更不是進士，硬件條件缺失，于是朝廷決定將馮夢龍派往福建壽寧任職。

四

崇禎七年（1634），馮夢龍從丹徒訓導升任福建壽寧知縣。“車嶺車上天，九嶺爬九年。三日三夜三望洋，三支蠟燭過巖洞。”車嶺、九嶺是古代福建寧德府壽寧縣的交通要道，這首民謠生動描述了舊時進出壽寧之艱難。漫漫古道，幽幽路亭，群山蜿蜒，溪水潺流，這位花甲老者經過近三個月的辛苦跋涉，來到壽寧為官。他在4年知縣任內本著“一念為民之心”，“不求名而求實”，“大事小事，俱用全力；有事無事，俱抱苦心”的態度，努力治理壽寧，留下了千古佳話。《壽寧待志》“城隘”篇、“學宮”篇、“虎暴”篇記錄了馮夢龍在壽寧為黎民百姓興辦的諸多實事，至今深入人心。

馮夢龍常說：“余雖無善政及民，而一念為民之心，惟天可鑒。”上任伊始便不顧年邁體弱，翻山越嶺，細致觀察各地的物產、耕作、建屋乃至墓葬；訪貧問苦，了解民情民意，尋求致富之道；除暴安良，伸張正義，大力整頓吏治，革除陳腐弊端。通過短短幾年夙夜在公的艱苦努力，大力發展經濟改善民生，推進社會治理促使穩定和諧；化解社會矛盾，推動民風好轉；使昔日匪寇猖獗、饑民成群、訴訟糾紛不斷的管轄區域，出現了“無寇”“無饑”“無訟”的“三無”景象，政風民風得到了好轉。

馮夢龍在體察民情時，發現壽寧地方財政境況極度窮困，縣城連個城門都沒有。匪寇出入如入無人之境，影響到社會安寧和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前幾任縣令也都曾想過修復城門，可苦于縣里缺錢。往上呈報撥款結果如石沉大海，城門還是一直沒有修成。馮夢龍到任后，面對壽寧縣“民無余欠，庫無余財”的窘境，決定首先修好城門，但向上申請款項依舊無果。于是他就帶頭捐出自己的薪俸，并發動吏屬共同集資辦實事，終于湊夠了錢款。這一來不僅修好了城門，還修復了東壩蓄水耕田；改革倉儲之弊，使壽寧百姓溫飽得以解決。針對當地官員收繳的辭舊迎新肩輿費和修衙門用少報多坑害百姓的情形，馮夢龍提出“畫為定規，自行備辦”，減輕了百姓負擔。

馮夢龍認為：“吏治其最顯者，得情而天下無冤民，詰奸而天下無戮民”；“古之良吏，化有事為無事，化大事為小事，蘄于為朝廷安民而已”；“上不害法、中不廢親、下不傷民”。面對海寇四起，鹽商逃逸，私鹽泛濫的現狀，馮夢龍廣泛征求鹽商意見，秉言上書，提出治理良策。他到任后拒收民間禮物，卻收下了一位老人送來的一把芹菜、一包糍粑和一包蓮子。此禮雖說不值錢，但卻寓意深刻。馮問老人為何要送這三樣東西？老人解釋道，芹菜諧音“勤”，希望縣太爺勤政為民；糍粑諧音“慈”，希望縣太爺仁慈為懷；蓮子諧音“廉”，希望縣太爺清廉為官。

五

馮夢龍在壽寧縣主政期間，始終牢記芹、糍、蓮這三樣禮物，將勤政為民、仁慈為懷、清廉為官的信念銘記于心。他做到了時時回味，時時自勉，以勤補缺、以慈輔嚴、以廉代匱，為老百姓兢兢業業做實事，盡心竭力解難事。當他了解到壽寧昔日因無城門，老虎直接溜進城來，屢有傷人事件發生，還咬傷過家畜牲口。于是他決定“捐俸造數具，置虎常游處，各畀二羊，責令居民守視，獲一虎賞三金。”另一方面他深入民間調查，拜訪當地很擅長捕獸的周姓獵戶，發現了“阱”的妙用。于是他專門請來周獵戶制作捕獸陷阱，最終除掉了壽寧的虎患，百姓始得安寧。肅清了虎患之后，馮夢龍著手解決倭寇入侵。壽寧縣東南部為福安和寧德縣，北面為浙江的景寧、泰順和慶元，“蓋兩省之甌脫”，“五界之門戶”。南部再出去就是大海，嘉靖年間倭寇曾三次竄犯壽寧縣城。馮夢龍在《壽寧待志》中明確指出四道關隘的要害之處，他實地勘察后提出：“守隘之具，銃第一，弩次之，雖弓矢亦不逮矣。多蓄硝磺，此最緊著。”于是馮夢龍部署先修城墻，立四門譙樓，又置大鼓一面，設司吏一名于縣之門樓。他還詳細了解到壽寧縣兵員“實存一百名”，且只夠充當衙役、公差之用，待遇也無法保障。對此，馮夢龍加強了兵員的擴充和日常軍事訓練，取得了一定效果。從而解決了從嘉靖四十一年（1562）倭寇毀城以來長達72年未解決的問題。

馮夢龍發現壽寧縣原先雖設學校，但學宮久已傾圮，讀書者甚少。于是他與教諭、訓導商量，利用上級下撥的修學專用基金二十八金，又從十分拮據的縣財政中撥出二十余金，將原學宮前移、擴大，“堂宇載整，學門重建”。學宮梁柱缺乏木材，馮夢龍慷慨“捐俸”雇人砍伐大樹后運抵縣城。學宮建好后，馮夢龍又把自己在鎮江當訓導時編寫的《四書指月》翻印出來作為教材，且“立月課”，“親為講解”，使“士欣欣漸有進取之志。”

此外，馮夢龍還處理了作為古代縣令不一定需要過問的移風易俗問題。他發現當時的壽寧存在重男輕女溺女嬰的惡習，在封建社會根除這種民間惡習絕非易事。但是馮夢龍認為此習事關民生，一定要管。于是貼出禁溺女嬰的告示，并且情真意切地講述了一番道理。然后頒布行政、司法措施，各鄉定期來縣衙匯報情況。規定如有溺嬰者，周圍人等定當舉報，若有隱匿定予追究。從此禁溺女嬰成了全縣人人皆知的一道規矩。

明崇禎十一年（1638），64歲的馮夢龍任期屆滿，辭別壽寧的父老鄉親，踏上返鄉之路。清順治三年（1646）春，馮夢龍逝世，享年73歲。

六

“縣在翠微處，浮家似錦棚。三峰南入幕，萬樹北遮城。地僻人難至，山多云易生。老梅標冷趣，我與爾同清。”這首《戴清亭》詩是馮夢龍在壽寧知縣任上寫就的，表達了自己愿與梅花同清白的心境和高潔志向。如今，在壽寧縣南陽鎮的南山頂上，佇立著一尊老者的塑像。老者左手捋須，右手握卷，臉龐清癯，眉頭緊蹙，憂國憂民，這就是壽寧百姓心目中的馮夢龍。

馮夢龍在短短4年的為官生涯中，以謀求民生福祉為己任，充滿激情，竭盡全力，挺身而出，勇于擔當，不辭勞苦，不怕挫折，始終站在風口浪尖之上，經歷了各種艱難困苦的磨煉，從容應對化解各種社會矛盾。業余時間，他堅持寫詩、寫劇本，還帶著兒子一起研究儒學，這是他在壽寧為官之外的精神寄托。后人稱道他4年的宦壽生涯——“政簡刑清，首尚文學，遇民以恩，待士有禮”。

馮夢龍一生的仕途雖然短暫，為官品級也僅僅是訓導、知縣之類的小官。但是，他抱著“做一分亦是一分功業，寬一分亦是一分恩惠”的理念，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深受百姓愛戴，他已被福建省列為古代六大歷史文化名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