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腳下的女神

駱綺蘭像(紅衣)

駱綺蘭作《花鳥草蟲冊頁》

王文治畫駱綺蘭春游像

文/張崢嶸
在西津渡“玉山游園”東南角,有一尊銅塑雕像,名叫“詩壇女杰寓古津”,而塑像的主人翁,就是清乾嘉之際的句容籍女詩人駱綺蘭,她婀娜多姿的造型,提筆書寫的神態,給游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一
歷史上,駱綺蘭敢于沖破封建的藩籬,通過袁枚等名士獲取文學聲譽,構建社交網絡、與各地的閨秀作家結社而被人們所記住。她曾作《秋燈課女圖》,并題詩云“兒命苦于慈母處,當年有父為傳經”。她磊落大方,游揚州邗江時,親手繡金帶圍,并題詩其上,贈給兩淮鹽運使曾燠,一時才名大噪。大江南北,凡“璇閨慧質,繡閣名姝,所至逢迎,奉為懿范。” 駱綺蘭(1756-1806以后),字佩香,號秋亭,又號無波女士。她自幼聰穎能文,又工書畫,尤喜吟詠。 駱綺蘭的祖輩曾在清廷做過大官。官宦門第及政治活動的濡染,使她視界開闊,氣質高貴。文學藝術的熏陶,又讓她能更深切細微地感知生活,體驗美感。我們現在無從知道她的相貌。但據這出身的推測,再參考她以后詩詞所流露的神韻,她該天生就是美人坯子。駱綺蘭幾乎一懂事,就開始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訓練。她不但會享受美,還能駕馭美,一下就躍上了人生很高的起點,而這時她還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 請看下面這二首詩:其一《登木末樓》:“載酒獨登樓,憑闌四望收。江光初過雨,山意欲成秋。霸業隨流水,孤城起暮愁。微茫煙樹外,帆影落瓜洲。”其二《重過揚州舊宅》:“維舟重到綠楊城,門巷蕭條轉眼更。鄰嫗相逢應識我,隔墻曾聽讀書聲。曾將妝閣作詩壇,每日聯吟到夜闌。十二年前題壁句,一時和淚拂塵看。” 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面如花玉,情竇初開。每天隔墻聽到鄰居的讀書聲,曾經將化妝的屋子當作詩壇,每天與詩友唱吟到深夜。 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享受著舒適的生活,并能得到一定的文化教育,這在千年封建社會中并不奇怪。令人驚奇的是,駱綺蘭并沒有按常規初識文字,嫻熟針繡,然后就等待出嫁。她飽覽了祖上的藏書,積極參加結社聯吟活動,文化的汁液,社會交際學到的知識將她澆灌得不但外美如花,而且內秀如竹,她在駕馭詩詞格律方面已經隨意自如。
二
人不能沒有愛,如花的女人不能沒有愛,感情豐富的女詩人就更不能沒有愛。 當她遇到了江寧諸生龔世治時,立即被他的才華所吸引,不久他們便結為夫妻。正當她的藝術之樹在愛的汁液澆灌下茁壯成長時,上天無情地斬斷了她的愛河。 龔世治不幸早逝,留下了一愛女與駱綺蘭相依為伴。此后,她便將家遷到西津渡避風館附近,也就是現在西津渡玉山超岸寺一帶。駱綺蘭是一懂得愛就被愛所寵、被家所捧的人,現在一下被困在了干涸的河床上,她怎么能不犯愁呢? 喪夫之后的駱綺蘭開始了她后半生的艱難生活與文學歷程。 駱綺蘭首先遇到的是生活磨難。她是一個感情豐富,慈悲善良的人,雖然帶著女兒生活已十分艱難,還收養了一個姓翁的女孩同住。這個女孩因為生理上有缺陷,不宜嫁人,就改換男妝,學習騎馬射箭。后來干脆做了女道士,取名悟情。駱綺蘭便與這位女孩相依為命。 其次就是不甘為家庭羈絆,活出自我。從明代中期以后,在中國的部分地區,女性讀書、書寫及女性作品出版已相當普遍了。到了18世紀最后幾年,女性文學再次進入高峰時期。其中,女性文學圈里最具代表性意義活動的就是閨秀作家的從師行為與結社。女性拜男性文士為師,并且作為文學群體出現于公共領域,可以說標志著女性文學逐漸突破其家族性,從而強化了社會性,而其代表人物就是駱綺蘭。 她不顧世俗偏見,拜當時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袁枚為師。袁枚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倉山居士、隨園主人、隨園老人,因創作《隨園詩話》而聞名于世。為官政治勤政頗有聲望,但仕途不順,無意吏祿。乾隆十四年(1749),辭官隱居于南京小倉山隨園,吟詠其中,廣收詩弟子,女弟子尤眾,這些弟子大都自稱為“隨園弟子”。袁枚是當時文壇領袖,提倡婦女文學。當他看到駱綺蘭的詩后十分驚奇,認為她“詩才清妙,余詩話中錄閨秀詩甚多,競未采及,可謂國中有顏子而不知!” 鮑皋是乾隆前期鎮江詩壇的盟主,其夫人陳蕊珠、兒子鮑之鐘、三個女兒鮑之蘭、鮑之蕙、鮑之芬以及她們的丈夫都是詩人。駱綺蘭經常拜訪他們,互相唱酬,留下了許多文學交流的佳話。 再次就是不懼社會非議,在文壇留下痕跡。對于駱綺蘭的行為,當時與后世的人們可以產生多種解釋——貞節的精神需要、寡婦的凄涼情緒、三從四德的傳統觀念、才女福薄的說法、女性解放的追求等等。當我們穿過歷史的塵煙,讀其文學作品,咀嚼她的愁情時,才發現在中國幾千年的古代女性文學史中,能夠如此推廣自己作為作家的聲譽,特立獨行,并且擴大自己影響力的女性,她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人。而對她的解讀又“獨我他鄉飄泊甚,鏡中愁見鬢蕭疏”。
三
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歧視無處不在,例如女性公開結社從師、唱和吟詠的行為,與公共話語所堅持的“內外分離”的性別原則常常產生沖突,所以猛烈抨擊招收女弟子的文士及其“女弟子”的也大有人在。章學誠(1738—1801)的例子已為人們所熟悉。另外,同輩女作家王貞儀(1769—1798)也堅決反對閨秀結社、從師的風氣。因此,像駱綺蘭這樣被曝光于公眾視野的閨秀作家就更加遭到社會輿論的非議。但駱綺蘭對此卻有自己的見解 : “……師事隨園、蘭泉、夢樓三先生,出舊稿求其指示差謬,頗為三先生所許可。世之以耳為目者,敢于不信蘭,斷不敢不信隨園、蘭泉、夢樓三先生也。于是疑之者息而議之者起矣! 又謂婦人不宜作詩,佩香與三先生相往還,尤非禮……隨園、蘭泉、夢樓三先生蒼顏白發,品望之隆,與洛社諸公相伯仲,海內能詩之士,翕然以泰山北斗奉之,百世以后,尤有聞其風而私淑之者。蘭深以親炙門墻,得承訓誨,為此生之幸。謂不宜與三先生追隨贈答,是謂婦人不宜瞻泰山仰北斗也。” 她的這番言論經常被引用,也被認為是對女性文學活動反對者的最有力反擊。但我認為,她之所以這樣極力推崇袁枚、王文治等人,與她的個人情況有密切關系。拜袁枚為師時,她的處境十分艱難。家庭經濟本就窘迫,她的丈夫龔世治早逝,膝下只有一女。她的這種情況對于當時的女作家來說,是相當不利的。當時很多女性專集是在男性家長的主導下進行編輯、刊刻的一種“家刻”出版物。如道光十二年(1832)出版的另外一位隨園女弟子吳瓊仙(1768—1803)的《寫韻樓詩集》(五卷),寫序、題詞者多達45名。其中包括吳錫麒、洪亮吉、郭麐、孫原湘等乾嘉文壇的代表人物。這些人都是由吳的丈夫徐達源請來的。沒有可以依靠的男性家長的女性實際上難以得到出書的機會。 在這樣的情況下,駱綺蘭投入袁枚門下,可以說是一種很明智的選擇。駱綺蘭曾先后出版《聽秋軒詩集》《聽秋軒贈言》(1796年,刻本)與《聽秋軒閨中同人集》(1797年,刻本)詩專集。這幾本詩集里收的是當時的文士才女們與她唱和或贈送她的詩歌。她的詩畫作品受到最多回應的是《秋燈課女圖》。僅在《聽秋軒贈言》中題這幅畫的男性文士就有55人之多。雖然這幅畫已散佚,根據題名可以想象這幅畫的主要場面。 總之,由此我們可以窺見,為了生存,為了出版自己的文學心血,駱綺蘭很敏銳地掌握了男性對于女性作家所期待的東西,自我推薦,勇敢追求,為當時的文壇留下了一股清新的空氣。駱綺蘭將所著詩作匯成《聽秋軒詩集》時,著名詩人洪亮吉為其作序并印梓。袁枚在《隨園詩話》中錄了她四首詩,并且評論說:“四首一氣卷舒,清機徐引,今館閣諸公能此者,問有幾人?” 隨著時代的進步,駱綺蘭當年許多期盼著的事和情都已有了答案,可是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200多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于玉山避風館下,在秋風黃花中尋尋覓覓的女神。 玉山游園銅塑駱綺蘭 圖:張崢嶸 提供
責任編輯:阿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