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供銷員
文/周竹生
由此上溯到1970年及之后幾年,改革開放還沒有開始,神氣活現的萬元戶還沒有誕生的年代,最活絡、最瀟灑、最吃香的極少一部分人是當時最早一批的隊辦廠、社辦廠的第一代跑供銷的供銷員。
當年家鄉丹陽荊林公社的拉絲廠,規模就很大,一排排的日光燈管發出的耀眼燈光,從白天亮到夜晚,吸引著全公社人的目光。車間里的機器聲也在一刻不停地告訴人們,這里是工廠,上班是工人。在這里藍藍的玻璃彈珠在火焰中化開以后被拉成白花花的玻璃絲,白花花的錢就來了。
荊林公社荊林大隊是我所在的大隊,隊辦廠也很趕早,都趕在了20世紀70年代早期,至今差不多有五十年了。一家是眼鏡廠,一家是皮鞋廠,眼鏡廠的起步并不亞于眼鏡之鄉司徒鎮,皮鞋廠的起步并不亞于皮鞋之鄉陵口鎮。
眼鏡廠辦在段上村天主堂,是最簡陋的玻璃鏡片加工,也就是用小馬達驅動,把厚厚的玻璃鏡片磨薄了,達到需要的度數。研磨機沿墻壁排開,在每臺機器下的地面,沿墻根向外開鑿一個小孔,讓磨鏡片時流出的研磨粉水劑流出屋外,我們經過這里,老遠就可以看到一道道鐵銹紅的小水槽。
相比于眼鏡廠,好像皮鞋廠人氣更旺。皮鞋廠辦在了荊林大隊幾個大村大吳巷村和段上村、殷家壩村三村至少一里之外交界處,一個叫茶庵里的小地方,小歸小,茶庵里南面是一個供銷社的代銷點,供應著一個生產隊十三個村子的油鹽醬醋火柴蘿卜干,絕對是當年一個經濟和社會的中心。生產隊里的大人小孩人人心向往之,都想去看一看,去坐一坐,小孩子就在乎那幾塊水果糖,那幾塊還不知道放了多長時間的擰巴芝麻餅,大人們就在乎那幾包飛馬牌大前門牌香煙,幾瓶洋河大曲。總之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路過此地,眼巴巴地觀望每一個人都會有的一幅生活愿景圖,盡管這幅圖像甚至還比不上七八百年之前清明上河圖上的熱鬧繁華。茶庵里北面幾排平房是一個皮鞋加工的小廠子,聘請了大隊幾個在上海做皮鞋的老師傅指導打樣,制作牛皮鞋。從外地買來做皮鞋的木頭鞋楦和橡膠鞋底,買來一大張一大張已經鞣制好的牛皮和豬皮,老師傅用劃粉畫樣,裁剪出鞋幫,加工鞋幫的工序大多由一幫年輕的姑娘來做。進不了公社的拉絲廠、農具廠當工人的,能到隊辦廠當工人,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女可以的,一般都是大隊干部、小隊干部的女兒或者小姨子之類。
皮鞋廠在生產紅火的時候居然發生了一次火災,是在夜里八九點鐘的樣子。做皮鞋需要黏合劑,氯丁膠就是常用的,氯丁膠需要溶劑來溶解,苯和甲苯的毒性比較大,汽油、乙酯和就是一種替代品。但是這兩種東西是易燃易爆品,一旦著火,就是熊熊烈火,比老房子著火猛烈多了。那一天晚上偏偏就是做鞋幫的夜班女工遭遇汽油失火,好在汽油燒得快,女工跑得更快,嚴重燒傷的好像沒有,大火很快躥上房頂,在撕開大口子的屋頂盡情跳舞。整個大隊十三個生產隊的人都被驚動,我從床上爬起來,驚恐不安地看著三五里之外的天邊大火,這是我少年時代看到的最大的失火事件,已成為少年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少數幾個駭人鏡頭之一。
說過了隊辦廠,隊辦廠的關鍵人物供銷員就該出場了。隊辦廠辦得好不好,供銷員比廠長和技術員更重要,原料和產品的一進一出,貨款的回籠,全仰仗供銷員的能耐。那個時代,第一批供銷員,他們是商品經濟市場經濟萌芽期的趕海者,最早數鈔票的人,最有機會成為大款大腕的人,不談他們千言萬語,千求萬求,千方百計,千跑萬跑,千辛萬苦的一面,就說他們見多識廣,破門攻城,建功立業的風光一面。
大隊皮鞋廠的供銷員就是我村上的,和我家住一排房子,隔著一個鄰居。當時正值壯年,抽煙喝酒,能吃會抽,談天說地,能說會道。一年之中,在外的時間久,在家的時間少。當時縣級及其以下,皮鞋的銷路基本沒路,省會城市是起點城市,北上廣是重點突破城市,把大隊皮鞋廠生產的男女皮鞋賣到了大城市。我記得他跑得比較多的是西南昆明和貴陽,說得多的也是這兩地氣候天氣特點,昆明四季如春,貴陽天無三日晴,比地理老師說得更具體更形象更生動。因為常年在外跑碼頭,世面見得多,??驼勫蓿稽c一滴對于像我這樣對外部世界一片空白而又渴望見識的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除了談吐早已沒有了農村土包子的氣息,身上的衣著打扮,也已跟大城市接軌,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是標配,夏天的確良、喬其紗,冬天軍大衣,翻毛皮鞋。
印象極為深刻的是供銷員的招待宴。每年秋風起蟹腳癢的時候,螃蟹招待宴的陣勢就出來了。家里推杯換盞的夜宴圖我不便看,我家后排紅磚房西邊四五米的水塘邊碼頭上的蟹將蝦兵下鍋前的清洗可見一斑。每次都是半水桶的巨量,那可是真真正正的野生大螃蟹,只只青背、白肚、黃毛、金爪,個個個大體肥,公蟹都在半斤左右,母蟹都在四兩左右。蹲在我家碼頭的青石板上,用鞋刷刷一遍,從下午一點差不多要到太陽下山。然后螃蟹宴要到月懸中天才結束。
第二天早上,塘邊就有了兩個垃圾堆,一堆是螃蟹殼,一堆是空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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