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人日記,看金山風情舊景

□ 茅福順
日記體游記的發端至少追溯至東漢,此后發展緩慢,至宋代才開始繁榮,名公巨卿多有日記。其中一些宋代人的旅行日記中,從特殊的角度記錄了當時官員生活、交通、社情、環境等情況,為后人留下了第一手資料。如張舜民《郴行錄》、陸游《入蜀記》、周必大《乾道庚寅奏事錄》等日記體游記,都是記載沿途的游覽觀感。周洪道《雜記》云:(金)山在京口江心,上有龍游寺,登妙高峰,望焦山海門皆歷歷。此山大江環繞,每風四起,勢欲飛動。故南朝謂之“浮玉”。金山自唐時聞名,宋后聲名更盛。古往今來,詩人墨客的吟誦,官宦士紳的神往,盡慕山水之秀美。今天試從宋人的三篇日記,來看京口金山的風情舊景。
張舜民《郴行錄》
張舜民(約1034—1100),字蕓叟,號浮休居士。宋治平二年(1065)進士,元祐初,以司馬光薦,為監察御史,累官吏部侍郎。張舜民為人剛直敢言,慷慨喜論事,后被謫監郴州酒稅,在赴郴的途中,用日記體記其行程,名《郴行錄》。作者“所至留連,說詩攬勝,無復行役之勞。”由于有了一路上的“說詩攬勝”,也就化解了貶謫的愁思。所謂“說詩攬勝”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指說詩,指的是它載錄了一路上自己或者友人的大量詩作;攬勝,就是記敘描寫一路上的風景名勝。這樣,有詩有文,就形成了一種詩文交叉的結構。如“丙寅”條,記冒雨游金山寺的所見所感:
丙寅,大雨。食罷,登山頂,江中風浪如萬羊齊奔。寺在江心島上,樓殿周匝,可數百楹,松竹疎翠,望之如浮動。南朝人謂之浮玉山,其下即水府也。大浪舂簸,夜晴晝雨,初若不安。東望海門、焦山,出沒皆在海中也。主僧了元者,頗嫻外學,丈室燦然,圖畫尺牘,好玩之物,莫不畢具。又蓄孔雀,能言之鳥數種。因遍索古今題詠,了不可得。惟于化城閣棟間揭介甫兄弟兩詩而已。又榜客位云:“官非文侍中,才非李太白,不請留題”。過者莫不大罵……《舟次金山貽了元》詩:“何年靈鷲鳥,飛落大江心。石壁雖難轉,風波不易禁。樓臺分左右,日月見浮沉。便欲歸休庇,長嗟世累深。”
這段文字可清楚地看出《郴行錄》“說詩攬勝”的特點,里面有詩的引用,贈了元詩。還有對金山四周的景物形象生動的描寫,特別是寫大雨的氣勢,頗具筆力,“萬羊齊奔”的比喻很具新穎。
張舜民《舟次金山貽了元》詩,是詩人被貶郴州途中過金山寺所作,抒發自己行役勞頓,困于官場不能自拔的無奈之情,同時,也抒發了自己渴望擺脫世累,過悠閑自適生活的感慨。正說明“說詩攬勝”,它不再是單純的記載友人的往來,而是增加了景物的描寫,更有詩文的輔助,其內容得到很大的豐富。四庫館臣評價《郴行錄》:“于山川古跡,往往足資考證。”可見其價值所在。
陸游《入蜀記》
真正把日記體游記這種文體推向成熟的還是陸游的《入蜀記》。而《游金山記》正是陸游《入蜀記》中的一則。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陸游由故鄉浙江山陰(今紹興市)赴夔州(今四川奉節縣)通判任,自閏五月十八日啟行,十月二十七日抵夔州,作者用日記形式,記述了由南運河折入長江到達夔州的全部航行過程,編為一書,名為《入蜀記》。這里選的是六月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游覽金山的日記。
宋乾道六年(1170)六月,陸游從家鄉山陰赴夔州通判任途中經過、逗留了十來天。他在出發之初,認為朝廷任命他到四川任職,無異于流放,一路上心情抑郁。船過鎮江,舊地重逢,心向往之,于是船泊西津驛小住,聞訊來訪的故舊,絡繹不絕。金山寺長老寶印盛情將他接到金山寺下榻。寶印長老清晨陪他觀看江上日出的奇景;白天請他到山頂的吞海亭上品茶;夜間又陪他到妙高臺上賞月。就此篇人文風情,分析三四。
金山“玉鑒蓋取蘇儀甫詩云:‘僧于玉鑒光中坐,客踏金鰲背上行。’儀甫果終于翰苑,當時以為詩讖。”
蘇儀甫,北宋丞相、科學家蘇頌之父蘇紳,字儀甫,泉州晉江人。《魏公譚訓》記載:“曾祖(蘇紳)調無錫宰,過金山,題詩曰:‘僧于玉鑒光中坐,客踏金鰲背上行。’人以為必作翰林學士,后十年果為內相。”后人評價此詩是詩讖,常為后代詩人所引用。
“寺有兩塔,本曾子宣丞相用西府俸所建,以薦其先者。政和中,寺為神霄宮,道士乃去塔上相輪而屋之,謂之郁羅霄臺,至是五十余年。印始復為塔,且增飾之,工尚未畢。”
宋政和四年(1114)改金山寺為神霄玉清萬壽宮。后寶印禪師主持金山寺時,始復為塔。作者在游覽中,喜歡考證,對金山寺二塔,他考證為徽宗時宰相曾布所建。政和年間(1111—1118),道教盛行,金山寺改為神霄宮,塔上華蓋被拆去,加上屋頂,稱為郁羅霄臺。五十多年后,金山寺長老寶印再改建為塔。從二塔的改建和再建,反映了歲月的遷移,時代的變換,寓含有無限滄桑之感。
“(六月)二十六日。五鼓發船。是日,舟人始伐鼓,遂游金山……山絕頂有吞海亭,取氣吞巨海之意,登望尤勝。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金山與焦山相望,皆名藍,每爭雄長。焦山舊有吸江亭,最為佳處,故此名‘吞海’以勝之,可笑也。”
金山寺和焦山寺是鎮江的兩處名剎,也是該地的兩處名勝。寺廟僧人本應為了與焦山寺爭勝,為亭子取名“吞海亭”來壓倒后者的“吸江亭”,這哪里像是入空門中人的行為!陸游并不反對佛教,他此次路經金焦二寺時,還與焦山長老定圜、金山長老寶印相晤,只是當他看到僧人們的世情俗態時,便不免忍俊不禁了。這種生活氣息濃厚的小插曲,使“入蜀記”宛如一幅千里長江的風俗畫卷,讀來饒有趣味。
二十八日,觀日出及舟中回望金山等景象的描繪,是這篇游記中最美的一段文字。作者用“觀日出江中水天皆赤,真偉觀也”之句,刻畫了金山觀日出的景色和感情,文字簡潔,“江中水天皆赤”六字,真實而又傳神地描寫了江上日出水天紅成一片的奇偉景象。金山寺觀以雄麗著稱,人們的游賞只限于較近的距離,而離開金山,在江中舟上遠望金山,由于距離的變化,金山全貌得以展現,山木的蔥蘢峻峭,樓觀的重映迭現,加上浩渺的江水襯映,景色更為壯麗奇美。結尾的一段文字寫波濤突起的景象:“中流風雷大作,電影騰掣,止在江面,去舟才丈余,急系纜。”這與前面的“江平如鏡”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江中風雷忽起,波翻浪涌,閃電如金蛇狂舞于江面之上,穿射于舟船周圍,景象奇特,令人目眩心驚。
“奉使金國起居郎范至能至(金)山,遣人相招食于玉鑒堂。至能名成大,圣政所同官,相別八年。今借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萬壽觀侍讀,為金國祈請使云。”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今蘇州)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數次歸里,又復起用,多居顯官,卒謚文穆。范成大乾道六年(1170)使金過潤州至金山。陸游在“入蜀記”中金山相遇并記其事。每年從北方金國來的使臣,必定要在鎮江停留,南宋朝廷特派的伴使和地方官員照例要接待金使,陪他在金山的吞海亭上登覽飲宴。
《游金山記》一文,既有古跡的考訂,詩文的引據,又有生動的景色描繪,內容詳實可信,形象鮮明,足稱“工文”妙手。
周必大《乾道庚寅奏事錄》
周必大(1126—1204),字子充,一字洪道,自號平園老叟,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紹興二十一年(1151)進士。官至右丞相,封益國公。
《乾道庚寅奏事錄》一卷,以日記體的形式,真實記錄了周必大乾道六年(1170)四月至七月間,因職位變化由廬陵赴臨川的過程。敘述了作者請祠生涯及其心路歷程。其中關涉朝廷之異聞,頗有故事情趣。不僅如此,作者于游覽中隨意揮灑,寫景物,記古跡,敘風俗,作考證,抒情懷,詠史事。內容豐富,筆法自如,融寫景、敘事、抒情、議論于一體。既有較強的文學性,又頗具史料價值。
“登妙高臺,烹茶,壁間有坡公畫像,坡公族侄成都中和院僧表祥畫公像,求贊,(坡)公題云:‘目若新生之犢,心如不系之舟。要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崖州。’集中不載,蜀人傳之。”
周必大根據人物的仕途經歷,考證金山寺東坡像贊。正如四庫館臣評周必大:“學問博洽,又熟于掌故,故所論多主于考證。”周必大考《孫氏四皓圖》上的蘇文忠贊:“元祐三年二月楊次公書,東坡諸集皆無之。因記乾道庚寅閏十二月過京口,游金山妙高臺,壁間有東坡族侄成都中和院僧表祥繪公像,公自贊云:‘目若新生之犢,心如不系之舟。要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崖州。’其為暮年所作無疑,諸集亦不收,乃知平生游戲翰墨,散落何限。”根據蘇軾的生平經歷,考證贊文的創作時期。并借由此贊不見于蘇軾諸集,與各種版本之同題詩,頗有出入,而周必大是贊文最早記錄者。
自宋代以來就流傳著諺語,“諺云:金山屋裹山,焦山山裹屋,蓋實錄也。”汪藻《金山龍游寺記》中最早引用:“金山寺裹山,焦山山裹寺。”雖然一字之差,意思相近。后來到了明代喬宇、高崶在游金、焦二山記中,亦曾引用,喬希大則云:“金山則寺繞于外,而此(焦)山則寺隱于中。”形象地概括了兩座寺廟的建筑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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